Faye's Neverland

值班手機響了，凌晨一點半，接過電話後起床穿衣到急診室，一位近半年沒服
藥的獨居中年婦人，被家屬送來。家屬是接到大樓管理員的電話，得知病人最
近常有干擾社區安寧及安全的行為，從南部上來處理，所謂的處理就是在任其
自生自滅半年後，找管區員警和管理員將病人打包丟來醫院。嘗試澄清病情及
評估嚴重度之後，決定還是得收入院治療。彼時病人怒張著眼，大聲咆哮：
『醫生有什麼了不起！』。要不是身體太疲累，我真想告訴她：『本來就沒什
麼了不起！』
                                                                               

那是星期一的早上，彼時我還只是醫師の卵，在麻醉科見習。那天的開刀房氣
氛低迷到不行，平日常藉著開玩笑彼此打氣提神的工作人員，不發一語的工作
著，一間間的開刀房，一般的寧靜，空氣裡除了藥水的味道，似乎還多了些什
麼，是淚水的味道吧！
星期天，在台南往高雄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地獄來的車，撞上了停放在路肩車
上的駕駛，而他原是不堪疲累，打算換由妻子來開這段回家的路，卻因此無法
完整的回家了。腦部重創，當場死亡！
諷刺的是他原是醫學中心的腦神經外科的第二把交椅，盛傳中的科主任繼任人
選，年輕有為，除白天在本院，晚上也在其他醫院兼差（當時兼差不違反醫院
規定），據說收入驚人，無形的代價也許更驚人吧！除了臨床工作的成績傲
人，在醫學院的授課更是節節精彩，字字珠璣，那複雜的神經解剖構造，他信
手拈來、毫不費力。如果大三時的神經解剖學由他來授課，該有多好，想必又
是另一番的領悟！
中午，得空的人哀戚地到醫院臨時搭建的靈堂上香，聽聞他的妻子哭至暈厥，
二個幼子尚不解世事，又是另種難過。

這是英年早逝的老師，幾乎贏得了全世界，卻徒留遺憾無限。



我和同學Ｌ一直都不熟，在學校就不是同一掛的人，也很少講話，也許從來沒
有聊過公事以外的事情。Ｌ是公費生，醫學系公費生的世界似乎比自費生來的
複雜，事關未來的出路問題，所以大部分的公費生都很認真，Ｌ也不例外，而
且是充滿競爭意識的那種。比方說，期末考公布成績後，他可以記得起來成績
排在他前面的人及分數，據說他會把成績表拿去影印，蒐集、統計、設定目標
。這種基本觀念的不同，我們除了同學還是同學。
因為體重問題，Ｌ沒有當兵，學校畢業後，下鄉到某榮民醫院服務，成了內科
醫師。第一年住院醫師下半年，我們在公務人員受訓時，坐在相鄰的位子一個
月，偶而交談也是泛泛的內容，回想起來完全沒印象。不過，隱約覺得他很喜
歡在我前座的女生，這個猜測也在結訓後得到證實。那個月結束之後，就各奔
前程，也沒想過需要聯繫，隱約知道結束二年下鄉後，他回到高雄的某大醫學
怪獸，繼續內科住院醫師的訓練。
是第三年住院醫師時嗎？和南部的同學聯絡，他說：『Ｌ掛了！』怎麼會？？
有一天值班交接後，回到宿舍休息，就再也沒有醒來過。猝死的原因，若不是
腦，便是心臟的問題，事後的臆測只是枉然。住院醫師的值班頻繁，若遇上連
續假日更是值得人仰馬翻，因為所有的事都是你的事，可以往上call，不過還是
你做。我在想，Ｌ會選擇內科、選擇大型的醫學中心受訓，他的心中對自己有
很遠大的期許吧！希望在醫學的領域佔一席之地，希望能夠幫忙更多病人，就
算只是利己的想要賺大錢也沒什麼不好。總好過太早跑到終點，讓留下的人為
他的遭遇欷噓。
我和Ｌ不熟，可是若能多個人陪我們在疾病的戰場上奮鬥，多好！



這位學弟和我只有同校的關係，完全沒有接觸。會知道他，是因為二年前的報
紙上，寫了他在急診室幫ＳＡＲＳ病人執行氣管內管插入時，缺乏足夠的防護
裝備，所以染煞死亡的消息。報上也順便帶到他的新婚或是即將結婚，以及自
小家貧，母親希望他能改變家境的深切盼望等等。也許每一個人的死亡，背後
都有著很多的失落。然而，對學弟卻多了『出身未捷身先死』的感慨！



『醫生真的沒什麼了不起！』我們不過是恰好學會如何治療的人！我以為疾病
是最公平的事，是人都會生病，所以很難理解那些說『醫生也會生病喔！』的
人的心態，是幸災樂禍還是無意？！真巧，我們還都是授精凡胎，人生父母養
，不僅會生病，還會貪生怕死勒！

寧願全世界都覺得醫師沒什麼了不起，好過奇怪的想像及期待，比方說：醫生
都很有錢，如果早出生個三十年，大概還趕得上那光景；或者因常常遇到死亡
，所以對死亡已經麻木不仁？那種人基本上跟禽獸差不多，如果大家可以接受
醫師因為病人去世哀慟不已，所以沒辦法看診或開刀的話，也許會看到醫師們
人性流露的時候，那些情緒只有獨自一人時，才有機會咀嚼反芻；又或者醫師
不應該也不允許有絲毫的錯誤，如果每個人對治療的反應都是可以被預測的，
相信電腦很快就可以取代醫師的存在，又也許如果電腦當機成為歷史名詞時，
才有可能，這樣的期待豈不沈重!？

史懷哲從來不是我的偶像，也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懷，但自認是個認真負責的醫
師。然而，我不想太早就將自己消耗殆盡，也不想做個只顧追著蘿蔔跑的驢子
，不希望那壓斷駱駝背脊的羽毛掉在身上，這樣才能長長久久的走下去吧！